鹤别衣

【皇稣】短无极

  
        又是一年年节了。

  说不上是好是坏的一年,整个海境依旧沉睡在巨大的水球里,毫无波澜,一如往昔,在他看来甚至算是死气沉沉。但总归是算得上一个丰收的年份,不然也没有余韵来操办这一场庆祝的宴会。

  关外的日子清苦,因着有了目标,倒也不算什么了。
  
  没有深宫楼阁,那就席地幕天,没有精致佳肴,至少还有猎来的野味,在鳍鳞会聚集的村落中央腾出一大块地,点上篝火,姑娘们一起支起炉灶,小伙们带来了一坛坛好酒,水火石是平时贵重的物资,但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吝啬,对于所有报上来的物资清单,八紘稣浥都一一批准了,一年一度的节日,就随他们去吧。

  只是他实在是算不上能热闹起来的人,找了个角落和昔苍白坐在一起,后者端来一碟肉一碟点心,他也去取了两坛酒,两人就着这些边吃边聊天,结果大多是八紘稣浥在说,昔苍白比他更沉默寡言,习惯了少年人平日里忠心而无言的守护,他现在在喧闹的人群里因为沉默而更格格不入,像是被收进刀鞘的刀在等待下一次锋芒毕露,而他就是最紧贴刀锋的刀鞘,接触一身外界烟火又对内在的冰冷无可奈何。

  这并非他的初衷,但昔苍白经历过巨变的执拗无法为外人道,他也只能轻轻按了按少年人的肩膀,示意他可以去人群那边放松一下,然而少年人始终兴趣缺缺,只有一搭没一搭的接着他的话头。

  中途也有不少人来向八紘稣浥敬酒,他多半是应了,只是酒量一般,喝不了多会儿就有点头昏,昔苍白看在眼里帮他挡了不少,几次之后来的人便识趣了,八紘稣浥苦笑的摇了摇头,放下酒杯去取了点清水,他站在一片房屋构成的阴影里,冰凉的夜风从当中穿过,洗刷了些许意识,但还是酒的作用仍然在脑子里,他揉了揉眉间,往原本的位置走去。

 
  路过一圈人的时候依稀一个名字飘来让他的思维停顿了一下。

  “………是那个北冥皇渊?”

  
  “对,鳌千岁啦,前段时间终于结束了鲲鳞附体,夭寿的北冥皇室这次特别帮他庆祝呢。”

  “残缺之身哦……这种不知什么兆头的事有什么好庆祝的,还不都是民脂民膏搜刮上去底下的遭殃!”

  “是说提早鲲鳞附体根本就是怪物吧,要是一般人家早被丢了。”

  “你傻哦,就是因为是皇室才有鲲鳞啊,不过确实是怪物吧,不是直接被拔除了夺嫡资格吗。”

  “北冥皇室里的怪物,那一定又丑陋又残暴吧,哎,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围在一起的人还想再说什么,被不远处正在和人划拳喝酒的紊劫刀大声打断了:“好好过个节就别讲这些糟心事了!喝你的吧!再说北冥皇室我都坐不住了!”

  周围人随即一片哄笑,紊劫刀捡了几件在外杀敌的旧事讲了起来,赢得了一片喝彩声。

  八紘稣浥转开了眼睛,很久没人念起过那个名字,咋然提起像是被人猛然捏住心脏又放开,紧密的鼓动声传到脑海里,一定还是酒气影响,他觉得脑子里被冲击成一片混沌,分辨不出来是什么情绪。

  只是突然意兴阑珊了起来,和昔苍白打了个招呼,便往自己的住处走去了。

  北冥皇渊,鳌千岁,皇城,鲲鳞附体,褪鳞。

  他在屋内慢慢坐下,几个字词挥之不去,他无可抑制的想起了某个人,某些旧事。

  这时紊劫刀也追了上来,见他没锁门就直接进来了,还提着一壶酒,他抬头看了一眼,他唯一的亲人用满是关心的目光看着他。

  算了。

  紊劫刀去取了两个杯子,替他满上,说:“刚才那些人说的……你知道的。”

  “鳌千岁早年对鳍鳞会有照拂,伯父替他说话,我可以理解。”

  “靠北哦我才不是为了他哦!”紊劫刀炸毛。

  八紘稣浥闻言轻轻笑了笑,去接那杯酒,但却不喝,只拿着杯子反复在手里摩挲,垂下的视线看不分明。紊劫刀见他心思不在这上面,也不说话了,默默也替自己斟上一杯。

  一阵沉默后,八紘稣浥再次开口:“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也奇怪怎么会有这样的人,鲲鳞附体……实在和常人大不相同。”

  难得的倾诉欲望,紊劫刀没有打断他也没有接话。

  “怪物。”他晃了晃杯子,平静的水面上漾起一点波光,“在别人看来,可能是吧,只不过很多人仍然畏惧皇子的身份,不敢在他面前提而已。”

  他扬起头将杯中物一饮而尽,又推到紊劫刀面前,后者替他又倒了一杯。

  回忆来得迅猛,像是这数年来的岁月压在一起爆发,他抿了抿嘴,最终无法斥诸于口,只隐隐约约觉得这些过于庞大而激烈的情感是不能说的,徒剩困顿。

  “不过看久了鲲鳞附体那个样子也没什么了。”

  他曾经和北冥皇渊亲密无间,鳞片冰冷而坚硬,人确是温柔而热情的,连拥抱都是小心翼翼怕伤到了他,他反而会去笑北冥皇渊的紧张,心安理得的往他怀里靠去,而北冥皇渊从来不会让他的示好落空,妥帖的承受起他的体重,少年人的心思总是缠绵而易懂的,他就这样靠着,一头仿佛水洗过的黑色长发散下来落到那个人的臂弯里,北冥皇渊圈住他专注地用手指梳理着,那根本不乱,他懒洋洋的想,但是恋人间的亲昵总是令人心情愉快的,他们曾经有过很多个类似的白天夜晚,其中一个里北冥皇渊跟他说,等到鲲鳞褪去,他一定要第一个给他看自己真实的相貌。

  “算来也是,周岁开始,今年已经是第三十年,我是忘了。”

  记得又能怎么样呢。

  如果,如果一切顺利,他能带着鳍鳞会踏足紫金殿,那个人是会死战,或者避而不见,又或者见面?见面又该说些什么,他们中间隔着太过长久的分离,他最好的预估,是死生不复再见,他会慢慢去记认那个小王爷,再次见面会是一个巨大的谜题,如果他对未来有一丝畏惧,那一定就是这个时候。

  最差的情况,是鳍鳞会宗酋去杀他,最好的情况,是能保下他的性命,鳌千岁只是个无权的闲散王爷,与世无争,或许不用止于血尘黄沙,毕竟他是爱吃喝爱玩乐的人,何苦来哉。

  他漫无目的地去畅想一个不可能的未来,几乎要笑出声来,他布过那么多次计谋算计过那么多筹码,时而觉得无望,时而又觉得必须一搏,而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能放任自己想起北冥皇渊,去想有北冥皇渊的未来,而那个未来已经不会有八紘稣浥,只有鳍鳞会宗酋和鳌千岁。

  也罢。

  

  而另一头的皇城里。

  夜色渐深,殿里人声已经散了,嫔妃们各自领着皇子告退下去,就剩年纪最大的北冥觞北冥华两兄弟打着呵欠肩并肩头挨头靠在一起,不知道在说什么,舞姬们也舞完匍匐在下,北冥封宇挥挥手示意她们可以离去了,她们便鱼贯下去了,轻薄的裙子摇曳多情,偌大的宫殿只剩旁侧乐手的丝竹之声不散,缭绕在梁上。

  北冥皇渊在座上撑着脑袋百无聊赖的盯着面前的点心,松软的外皮被他戳开了露出淡黄色粘稠的内馅来,太甜,太腻,火候不好,不是他习惯的味道,连酒也是,他才从玄玉府移驾到皇城两天,就开始怀念他府上的酥茴醉和八味酥了。

  北冥封宇看到他倦怠的模样,轻咳一声:“皇渊,你要是觉得无趣,可提前离席。”

  “朝中庸人,实在令人烦闷。”北冥皇渊貌似不在意说着,完全不管底下人默默为他汗颜,这话说来得罪的不是一星半点的人,也就是身份尊贵被纵容的无法无天的鳌千岁才敢这么肆无忌惮。

  “说到这,吾尚有一事还请大皇兄准许。”他手指无意识敲打桌面,语调轻松,没人会知道这才是他来皇城的目的,避不掉的宴席和庆祝,无论从哪个方面他都无需去结交迎合贵族们,只会徒增麻烦,这一趟,总得捞点什么才值当。

  “但说无妨。”

  “上次搬迁搬得匆忙,总是住着不舒心,吾希望大皇兄能再准许我选一地段,好好规划一下我的玄玉府。”

  坐在对面自斟自酌的欲星移闻言,抬头看他一眼,见他坦荡无比的回望过来,便又垂下眼去。

  北冥皇渊几乎可以想象欲星移脑内迅速运转起来的盘算,但没事,应该不会有事,他只是个无实权的安乐王,这么多年没人再谈论过他少年时期的旧事,那是鳌千岁北冥皇渊最无人关心的一段时光,贵族们在他面前都缄口不言,包括他大皇兄在内都在为那段时间尽力弥补他的缺失,虽然那其实是最好的一段时光,所以他不得不在那之后花上余生所有时间去梦见它。

  而现在,也只不过是一个任性的王爷所提出的小小的,无关紧要的请求而已。

  北冥封宇沉吟了一会儿,和欲星移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没有提出异议,于是他说:“本王准许,皇渊,你可自由定夺,一应用度不需再上报。”

  北冥皇渊闻言起身行礼道:“谢过大皇兄了。”

   “你呀……”鳞王摇摇头,这个弟弟生性闲散,年纪越大越坐不住,一个地方住不了几年就要搬家图新鲜,一开始说朝中气氛不喜,后来又说风水不好,再后来再再后来,他不想数了,总之也不是什么大事,比起他死去多年的兄弟的水磷烧来——就随北冥皇渊去吧。

    目的达成,如此再闲谈几句,便各自散去了。

    皇城广阔,而他选的居所又十分偏远,以往他只带铅十三鳞一个侍从贴身服侍,因着太晚便让他先回去歇息了,没有其他人跟随,他颇为自得其乐的独自沿着高大肃穆的宫墙走在缺乏人气的皇城里,走过一处石桥,溶溶的月光散落在水面上,他不经意看上一眼,咋然见到自己的容颜。

    周岁开始鲲鳞附体,如今已逾三十年。

    他又再次落到巨大的空虚之中,曾经有人丝毫不顾忌这些鳞片贴近他,那个人的手指温热而柔软,他的脸颊、脖颈和手掌都一直记得那种感觉,轻易的就能使人感到安心。那个人也是纤瘦的,天知道他曾经多么担心这不同寻常的外貌会让人排斥,这不同寻常的外壳会伤害到他。

    好在的是都没有,那是多么好的时光,他在很多个夜晚睡前许愿能早早摆脱鲲鳞附体,甚至存了万一一辈子都只能这样的丧气感,后来他又慢慢不去想这个问题,因为最期盼看到的人已经离开他很久了,但时间不会停驻,褪鳞来得自然而然,他在镜前近乎苛刻的审视着自己的外貌,雀跃只有一瞬,随即都是些不能想不能说的事,思念在那一刻疯长,以至于无法理解在外为他高兴的人。

    无言是对的,倘若世间将最值得庆幸的美好的事情慷慨而不合时宜的给予他,也只有无言是对的。

    但是还有时间,还有时间让他再变得强大一点,如果能强大到达成那个人的希望,在理想的未来的某一天,他们还会再见的。

    他抬头望向同一轮明月,回身走入宫墙掩映下的暗处里。

    八紘稣浥喝完杯中最后一滴酒,再次推出去,只见对面的紊劫刀晃了晃酒瓶:“酒没了。”

    “你还要再喝的话我去帮你拿。”

    “劳烦伯父了。”八紘稣浥动了动嘴,最终没有阻止。

    看穿了侄子但求一醉之意的紊劫刀摇摇头,觉得偶尔这样也好,八紘稣浥变得很多,迅速的成长到他为之心惊的理智淡然,难得的倾诉和放纵的想法,他不愿打断。

    八紘稣浥撑着脑袋目送紊劫刀出门,其实他已经头脑混沌一片,醉到可以倒头就睡,但他不介意再喝一点,比起那些令人满心酸涩的情绪,宿醉后的头痛反而更容易接受。

    反正在理想的未来每一天,他们都不会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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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啊,不喜欢就别看了